BEOJG先释

点开置顶了解我且避雷。

平安喜乐。

渡一场灵魂负雨

神仙!我爱舜远!

刀诗傅:

/舜远
好久没写原著向的他们,怀念。


每到初春,楻国总会迎来不停歇的雨。顺着枝蔓而落的雨水一点点落在泥泞小路上,掠过幻光花的花蕊,滋润万物。空气中弥漫多余的潮湿,渗透出水气,织起朦胧。
尽远站在学生会门口,理了理被雨水弄湿的头发,随后望向远处一片雨幕,看得出神。雨到来后整片地都被连续不断的雾气环绕,耳闻淅淅沥沥的声音,慢慢也习惯了自然的轻吟,单调却不乏味的节拍有序间奏起,打在叶面的调子与打在房檐的调子也是截然不同。
“结束了——”学生会的临时会议结束,大门敞开后便有人依次走出下楼,尽远站在死角暗处,默不作声地继续听雨声,全然没有在意会议的进度。
“尽远哥?”尽远回神,见界海站在身侧,叫道自己,“尽远哥你又在冥想吗?”
“不是。”他揉揉太阳穴,对界海报以礼貌的微笑,“只是在发呆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,没事就好,那我先走了。”界海对他挥挥手,转身离去。尽远朝他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手,他今天是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,故而对周围的反应皆是迟钝了些。迟钝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好兆头,人的神经在一定程度内变慢,随之带来的手脚不利索或者是给周围人带来麻烦,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尽远想要看的画面。他试着将自己迟钝的源头给抛去,然后把未来可期的种种在脑中纷纷思索一番,他不肯对任何事物给予数据的运算,这在他看来古板而又毫无情调,像是一杯茶,每时每刻都按照同一等分量去调剂,最终味道会变得寡淡无味。他临走前在桌上泡了半杯茶,想来现在是完全凉了,他也不愿去品那一味了,多半和这春雨一样,是染了春寒料峭的味。按照每年的惯例,这雨只会一直下到月底,中途偶尔停了几遭,总之是没几天晴天。
没几天晴天,估计不少家中陈旧的木质东西要发霉。尽远抬头看了看学生会的牌子,学生会的总部建设在一棵苍天古树之间,而树藤顺着树枝蜿蜒向上,活活像蛇一般,挨着自己的依靠,卧居缠绵,匍匐而息,郁郁苍苍,雨水像是一曲清唱,叶子因其沙沙作响,它们从每一片叶子上滴下,在脚边溅起一泽水花。润物细无声,尽远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生命的壮美,就像是每个人出生时的啼哭,在危难时对家人朋友名字的呼喊,他们说生命如此渺小,可你只是站在那,生命却如同母亲一样,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你,那种温和的触觉来自于意识深层的共鸣。
他忽然想起这场雨初来乍到之时,弥幽还在书屋收拾着被她从别处搬来的书,那些全从潜藏在书屋深层的收藏室中搬来,上面沉积了来自过去的灰尘,吹开后一股墨香便顺着书箱的缝隙间飘出;待他们打开这书箱后,里面呈现出的皆是蓝皮线装书,翻开书页后,一阵墨香更加馥郁,飘出了沉积百年的味道,不禁令人流连忘返。然后,他拾起了一本讲述茶道的书,同时,站在他身边的舜凑着上前了,他和自己挨得实在太近,还以一种不同寻常的眼神看着他——尽远脑中闪出曾在戏院观戏的片段,演员的眼神戏精湛到成了精,什么感情都能一目了然,他可不知舜何时也学会了这招,以至于他愣在原地,待他读懂舜的眼神后,猛然一阵慌神,失手落了书。只听一声清脆的碰撞,扰了一番书屋清净。尽远赶忙轻声抱歉,这间书屋只剩下他和舜两个人,弥幽已经下楼,他想弯腰捡起这本书,可舜先他一步,将手抖了抖灰,然后冲他一笑,道:“这些书怕是要晚些才能晒了。”
这是他为数不多出现迟钝的情况,后知后觉中窗外的雨便淅淅沥沥落下,春雨犹如应着舜这句话,乖乖降下了初春的讯息。
以他从未看过的眼神。尽远仔细回忆了一番,舜初次见到自己时,眼神里是带着一股隐约的兴奋,但又刻意压制,嘴上说着一些大人才会说得刻板的官腔,当时尽远心里觉这人有些小怪;后来,他们玩熟,舜心里的情绪再没有被他压制过,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向尽远展现自己的发现或是看法,大概是此人身边从未有个同龄人与他亲近,故而这人对自己比其他人总是要不同些。
尽远笃定地认为,他们只是亲切些,是属于朋友的关怀,像是他们前些日子去沿海码头见到的渔家少年郎,几家少年郎一同下海弄潮,关系亲切得很,他和舜站在远处遥遥观看,海浪起伏无章法,时而高扬时而深陷,少年郎手中拿住旗帜,就这么迎风而上持长风破浪之势。他看得入迷,海风夹杂浪花吹开几米之远,一直打到了他的额前——不是雪,不是他待在故国里挨上的雪子,阴沉不变,天上有一块冰得难以缝合的裂口,一直呼啸着吹出寡情薄意,吹出人情苦楚。浪花在几个弄潮儿的脚下显得热情而张扬,像是新生儿的朝气,而不是北方那无法驾驭的寒苦,像是历经沧桑的悲观老头,只会给每个人传达他的消极情绪,具有极强的洗脑能力。
思绪一直飘到了远方,冰刃盘旋于冻土的每个角落,即使是潜伏在深渊处的野兽,也一视同仁,容不得在此恶劣之地撒野。他最初想将自己缩为小小的一团,靠人身上散发的热气来取暖,奈何无济于事;他只好撒开手脚,尝试站起身,迎着暴风骤雪,而后,他将会短暂而光荣地走完生命的全程。父亲在他的前方,受外界影响,他根本看不清父亲的脸上拥有何种神色。雪是下到了他的骨子中,欲要冻伤他的四肢,添上一份刻不容缓的迫害。千钧一发时,母亲出现在他的身后,泪流满面,用瘦弱的身子拥住摇摇欲坠的他,用声音唤回他所剩无几的魂魄,远方的父亲在母亲出现的刹那间消散——他被母亲抱走,送到了春暖花开之地。
女人悄无声息退出了他的生活,和男人一样,就这么离开了。
这当然是尽远自己脑中构思作画出的幻想,以真实情况为原型,然后用他主观意识拼凑成一张画。雪地,狼嚎,还有朦胧不清的双亲,一遍又一遍在这张画中被描绘得愈发清晰而梦幻,像是嗑药吸毒后的诗人用生命和血液创作的绝唱,粉身碎骨也要刻画得一种意识,尽远一旦闲下,便会去想这件事,他不在乎这个被他刻意幻化的真实是如何千疮百孔,他无非是想将过去一遍又一遍的铭记。雪是无滋无味,故土的雪、双亲的背影,皆惨淡淡地融入了他的灵魂。
而浪花是热闹的咸味,一滴浪花无意打入他的眼角。尽远闭上眼,皱着眉,在刺痛时伸手去轻揉眼球,他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异类,渔民和路人全赶着热闹向前跑去,他站在原地,单单揉着他进了浪花疼痛的眼。
“海水进了眼?”
另一只手攀上他的手腕,食指按住他的手腕骨,拇指抵在他的脉上,疑惑地问道。
“是,我揉一下就好。”尽远呵呵地回道,他试着让进了浪花的那只眼微微睁开几许,眼前的白茫茫进了天光,而后他快速闭眼,眼前所见都飞快地倒退重置,白茫茫是他前一秒的错觉,下一刻一切都恢复如初,弄潮儿的表演还未能结束,波涛汹涌的浪潮装有猛虎之驱,蛮狠、不知收劲,狠狠撞上了垒起的码头,向后缓缓退去。尽远放下手,惊叹于自然翻云覆雨的力量,如千军万马向前奔腾而去,吞云御雨。
“我们站高点。”舜将他往高处引,不远处还有个高台建筑物,似乎是战国时期水军演戏之地,分合江海源流,看尽潮起潮落、百舸争流的最佳观赏点。他们走上几百阶楼梯,愈来愈靠近浪潮的顶端,尽远敏锐地察觉到此处观潮的不妥:“太高了,浪随时可以打上来。”
舜回头给他一个不尽人意的笑,尽远见状,马上拉下脸:“跟我下去。”
“就一会。”舜还拉着尽远向上走,不愿就此回头,他对这点将台早有打算,心中捣鼓注意许久,还是拉着尽远向上跑,“你不想站在点将台上,看看当年水军将领所见的滔天大浪吗?”
“那也不该像你这样冒冒失失向前跑。”尽远无视舜的提问,他想用劲拖住舜前进的脚步,谁知这家伙便像是只海燕,偏爱迎上海浪,浪花卷起三尺千秋,他追逐那百里光阴,执意梦回当年古郡惊险之貌。
他们踏上平台,海水已经涌上了平台上,渗入脚下石板的缝隙之中,一点点满上,退出,再满上,如此波及范围愈发远去。尽远感到自己站在风口浪尖,不仅为当初训练水军的将领感慨不易,还为下海时遭遇不测风云时,勇敢归来的勇士报以敬畏,他想凶狠海兽偏爱挑恶劣天气出来行猎——和那些待在冻土深层的怪物一般,趁人不备,夺人性命。
“暴风雨就要来了。”
不对,今天没有暴风雨,只是阴沉着天。海浪兀自翻飞,海鸥不肯罢休,海燕紧接其后,一道翱翔于天际海边,似一道闪电,就这么窜进去,迎上浪花,迎上来自深海的咆哮,越飞越远。
这句话不是舜说得,舜什么都没说,尽远回过神,发现对方正回过头,打量着自己,身后一波浪潮方才后退,下面传来人们的欢呼声,他以吞天大浪、阴天为背景,无所畏惧地站在尽远的面前,勾起嘴角;尽远许久没仔细打量他的眼睛,是沉下千年的石墨,墨迹染上了风尘,化开在眼底,无形可捉,他看舜的眼睛,知晓眼睛是一人心灵的窗户,颜色如养了千年的墨,意志也同千年的墨一样,是养了千年的不动如山,分毫未变的坚定。
“小心!”舜背对浪潮,反应不来身后之变化,尽远受他影响,疏忽了他们身后的滔天巨浪快速地靠近。尽远来不及多想,他反手握住舜,在潮水星子即将挨到舜的身上时,将其往后一推,上前护住了他大部分的身体。
海潮的头即刻向下倒去,大批的水不仅打在尽远的身上,还危及被他护在身后的舜,二人皆被这浪潮淋了个满身湿,留下的海水聚集于他们的发丝末梢、衣袖衣摆、还有指尖,受重力引导快速落在地上。衣服粘在皮肤上的滋味也不好受,况且海风不小,这么一吹过去,凉意顷刻间便上了个档次,能与那初冬的寒意相提并论。
“呃......对不起。”舜认错态度良好,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在一定情况下能以光年计算的速度满格,惹得周围人即使心中有火,但别人先于自己开口道歉,肚子里的气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,只能作罢,堪比吃了个哑巴亏,这个哑巴亏还是黄连的味道。
尽远抹了把自己额前面上的水,甩了几下手,心想这浪也够人任性,听它磕碰捉弄台下自然形成的石头,也就一次鼓起勇气翻起巨浪,还偏被舜给碰上它鼓起勇气的那一回。没有更多的话,他举目冷凛,瞥眼退下的浪潮,任其复返:“算了。”后眸中的冷凛消散了大半,他转头去看舜,对方说完抱歉的话,还在咂吧咂吧嘴,谁料不慎喝下几滴盐水,额发还在落下一粒粒水珠,他可能因此生出恼意,烦躁地揉了把额发,将那本平整、顺齐的头发揉成了个近似鸡窝的样子。
“噗嗤——”
尽远很不客气地笑了,即使他曾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想法。
舜见他眼睛一弯,活像两抹月牙,笑得坦然,心中的恼意莫名其妙地消失。弄湿自己的水是凉的,但心是暖的。
“你真过分。”他用打趣的语气说道,身后一片淡紫、珍珠白的天色,它足以衬出那破云落下的霞光气势浩然。
“你真厉害。”春雨有“像牛毛,像花针,像细丝”之喻,它向来下得安宁,能生出一种安和的气氛,尽远坐在门口歇息用的长椅上,头靠在半开的窗边,细雨绵绵不休,他的思绪远远飘荡,直到出现在他眼前的舜出声叫了他,才回了一点神。
一点神不能让尽远平稳如常,他在起身时撞到了窗户,小腿撞到了椅子脚,声音一声比一声大,舜的眉头皱得一下比一下深:“祖宗,注意点!”
“我知道。”尽远被碰疼两下后狠狠呲了口牙,他连忙扶正椅子,关好窗户,“别叫我‘祖宗’,这当不起。”
“那可不是你说了算。”舜走近,在尽远还未反应过来时伸手轻拍了下他的额头,笑道,“陪我去楼下交张表格。”
又是这样,不是指舜拍尽远的额头这个动作,这种举动他从小到大做过不少,尽远早已习惯,他针对的是舜做此举后露出的笑意,先前在书屋里,他也是这样冲自己一笑。
然后尽远是怎么回应的?
他下意识退后了几步远,随意找了个借口,推开了门——落荒而逃,没有回应。
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解决方式,远离现场,在事情发酵成熟之前,他们永不提其中半句因果,熬到关系的终点。如此下去,他还有机会安安心心地待在这,不会在未来受制于人,不会让事情疯狂发展。且慢,疯狂这个词说得有些过分,他只是想夸大其含义,文人墨客都爱用的“夸张”手法,表达内心的感慨万千。
他偏偏不肯开窍,不枉被人称过“木头”。
“你听过对人灵魂的定论吗?”
“听过一些,肉体是灵魂的载体,这是自古以来神学论者所信仰的东西,以至于许多炼金术师和科学家开始将研究方向转到此处。”尽远回应舜的问题,他缓缓走在舜的身后,舜以闲庭信步之态前进,他们穿过漫长的长廊,身后万籁俱寂,包括雨声都从他们的世界里渐渐远去。舜手中握住一把黑伞,这是尽远来学生会的主要原因,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所有没有为此做准备的人的计划,尽远没有接到舜的消息,但他记住了舜没有带伞,就主动来了。
“对,但是你想过另外一批人对灵魂的定义吗?”
“哪一批人?”尽远站稳脚步,舜转头看了他一眼,平静地看了他一眼,并冲他眨了眼。走廊无人经过,他们对话成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。
“例如情感学家,还有哲学家。”
舜接着往前走,尽远紧随其后,他没迈出大步,去站在舜的身侧,若是他做了这个动作,这个动作会成为尽远对舜话题感兴趣的最明显的象征,像是矮孩子为追求天空的云彩,踮脚张望的表现。可尽远没有做这个动作,即使在舜说出这个名词时,他的思绪被迫打开,去不自觉地猜测、掂量对方说出此话的用意。
他很快发觉,自己比往日更敏感了些,发觉这点的同时,所有本该呼之欲出的心思仅出现了一秒,便消失了。他走到了舜的身旁。
“有些研究情感学家和哲学家认为,人会萌生情愫,萌生被我们称作爱情的情感,是源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灵魂的爱恋,当他们相偎相依,就这样依偎。”话毕,尽远的手被舜从旁侧牵起,他从舜说的话中回过神,对方本就在了他身侧,一切近在眼前,舜轻握住了他的掌心,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被尽远的掌心捕捉——它在潮湿微凉的气候中显得太过珍贵,珍贵而温足。垂直来看,他们拥有八个厘米的差距,舜低下他的头,主动靠近了尽远。尽远咽下喉咙中不存在的痰,他知晓舜长了一双天生的桃花眼,那是招惹人缘的预兆、是安放初心的起因、是尽远念念不忘的回声。
“呃......你说的对。”尽远垂下眼帘,不动声色中偏移视线,窗外水声窸窣,雨打绿叶。
“怎么了?”
“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。”他抬起头,一双眸中藏有翡翠,此时此刻,有了难以泯灭的光芒,透过他的眼,欲要去穿透了什么,不顾一切去打碎什么。
可能无人能知。但尽远希望舜能知道。所以他会不自觉地回握舜的手,在舜可能会收手的前一秒,他义无反顾地抓住了舜伸出的饵,心中坚守的分寸在他身后拉出一段距离,他要去僭越分寸。犹如铁树开花,枯树结果,木头长出了新芽。为什么会这样?尽远不知道,他说不清,理不清,脑中丝丝缕缕的神经错纵延长,不知指向了何方。
漫长的走廊,光暗分明的空间,他们站在那,要度过一个世纪的沧桑。
“够了。”最后尽远脱开了舜的手,让沉寂的过去变出冷漠的现实,而他收敛了神色,一句够了不知对谁诉说,“是我越界了,他们对灵魂的说法很有道理,但我听完后,有些......抱歉。”
是对他自己说的,语气斩钉截铁,否认过去须臾的存在。
“这样啊。”舜笑笑,转身向前,缓缓迈出步伐。
一刹那,患得患失变为满盘皆输的恐惧。尽远望向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房,眉头一皱,抿起嘴,还是茫然地跟在舜的身后,有关灵魂的说辞他明明回答得更称心如意些,他大抵对此有多少感受,虽谈不上感同身受,但见解有一二。像是他们过去发生的隔阂,有人不屑置辩,认定他的心思险恶,接近舜是为了那群曾被驱逐的炼金术师的后代谋取利益,而且,当初舜和自己闹翻,不是因这个而生气。
他终究是害怕,不敢再去情景重演。
他们曾得机会去一趟艾格尼萨,去看利用珍贵资源挽救当下生活的圣地。周身风雪呼啸,惨白的光从阴沉灰蒙的云层的罅隙漏出,每个路过、对这感兴趣的北国人民会停下他们忙碌的脚步,抬起头,睁大一双眼,犹如接受神赋予人间的恩惠,可能他们之中无神论者也存在,毕竟炼金术是夹在神与科学二者之间的产物,是这些人的祖先费劲一生去研究、去敬仰的东西——也是奥莱西茵的祖辈。
“你信神吗?”那日,他遭遇过的、梦中出现过的魇魔没有出现,就连声音都没有出现,舜的食指一下下敲在旅店的桌沿,似要敲出一首小曲。他看见了那缓缓出现的光,然后突兀地问尽远。
“半信半疑。”尽远给他冲了一壶暖茶,然后推开了窗,他俯瞰街道,去细心观察每个路人的动作。他们爱用灵活的舌头表达情感,弹舌音、卷舌音,似一根被人拨动的琴弦;他们喜欢喝热腾腾的汤汁,打开锅盖后冒着白气,几勺便能盛满一个大碗,若是喝下半碗,人便能在这恶劣天气中温暖身子许久,以及甜到发腻的精致小吃,被摆放在层层橱窗间,用暖黄的光照耀它们;天空中踱过各式各样的云,或是宽敞的舰艇,那些舰艇就像是一片厚实的云,偶尔还会发出震人耳目的巨响;当地人偏爱穿戴从地下外猎来的动物皮毛,用其制成衣物,能过不知多少个冬。这些记忆在尽远的记忆里一直无比熟悉,但在久别归来的雷格因的记忆里,它们正逐渐变得陌生。
历时间洗身剔骨之变,人在无声无息中被模糊了曾经。
“是了,神究竟存不存在,谁知道呢?”舜却自顾自往下说去,尽远说出半信半疑,他似找到靠山般口无遮拦,“也许这个世界上没人见过神,古籍上的记载向来不可全部信任,至于帝王庙宇中的那套说辞......”
“殿下。”尽远忽然开口,打断了舜还未说出口的后话,他清楚舜接下来想要说什么,不管说出此等叛逆之言的原因为了什么,他也不应该提出来,“注意分寸。”
舜抬起头,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尽远,在他略带严厉的目光中,忍俊不禁,一声轻笑转为多声笑音,随室内源源不断的暖气一道回荡,谱一曲荡气回肠的气宇。
尽远不解,微微皱眉,但没有开口询问。
舜看懂了他的疑惑:“我在笑你,太过认真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尽远说,“但你不该随意提起这个话题,也不该将这个话题当作闲聊的目标。”
“好吧。”舜妥协,他轻咳几声,伸手拿起桌上摆放的报纸,翻开几页,一边阅览上面的新闻,一边说,“那就不闲聊了,你有没有觉得少了什么东西?”
尽远挨近他几步,但没有站在他身边的位置:“什么?如果是眼镜的话,它正在你的手边,我今早刚帮你擦洗了镜面,至于热茶,还在后面煮着,时候未到,不宜灭火。”
“我的手现在拿着报纸。”舜将报纸拿下一些,一双眼能被尽远品出望穿秋水的风韵,不是尽远自认为,而是舜正是用这种眼神向他说话,他只说了前言,后语全透过这双眼传达给尽远,一分不差。
“我......”
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。”他站姿挺立于窗前,北方凉风阵阵入席,舜刻意在“你知道”后停顿一秒,后吐出话,前半段让尽远为之一愣,不明所以,略有猜疑,他在思考舜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什么,毕竟他藏在身上的秘密早已对舜坦白,它们皆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。有过矛盾,才会有经历与成长,他们的关系天生具有周而复始的顽强,走走停停,这层关系终是熬过残酷,狠下一口气咬住了彼此的后背。他在这一秒中想了太多,谁料所有的想入非非,都败给舜的一句“我想要什么”
奇怪,他以前会想这么多吗?
尽远唏嘘一声,还是走到舜身边,伸长胳膊去够那副眼镜,待他将眼镜伸到舜眼前后,舜抬起头:“我没有手啊。”
尽远瞪大眼,用难以置信与不可思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舜,对,那人挂着狡黠阴险的笑,满是趣味地回看他,视线的含义太过露骨。尽远忙在心里说不对,这不妥,不符合规矩,不成体统,他在心里说了多少个不,手中始终稳稳拿着那副眼镜。倏然间舜站起身,却不愿放下那几张该死的报纸,那束缚了舜的手的报纸。他们近在咫尺。舜用目光示意他,挑着眉,丝毫不管他心底燃起的焦灼和不安,在舜的挑眉下,屋内暖气顿时显得多余——尽远觉得温度从心脏开始,逐步沸腾血液,再让沸腾的血带动浑身上下的血管,脉络清晰流畅。
他将会不断变得犹豫并迟钝的预兆,自此初露头角。
“茶怎么还不到时候煮开”——他可恨地想。
“尽远。”舜用平常的声音唤回他,尽远猛的回神,撞进一湾涟漪,他想起他曾形容过舜的眸色似涵养千年的墨,千金难求,这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姿色,如今墨被研开小小一角,成了水,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脸,从那里倒映出他的失措。这颗心也失了方寸。
“别怕。”舜循循善诱,呼吸中的气息在尽远面前轻轻拂过,温和不燥,说明舜没有像他这般失了方寸,“这就像是你以前从我鼻梁上摘下眼镜,很简单。”
如今这两者不一样,也不是件简单的事,尽远深谙此点。
但他深吸一口气,强力压下心中喧嚣,微抬起头,直视舜的眼睛:“你......有些高,还是坐下吧。”
舜闻言坐在沙发座椅上,让背埋入柔软的枕头上,呈出一副后仰并享受的姿态,报纸还在他手中。
尽远上前几步,走得是平日在参与皇室重大会议的正步,放在当前情况下显得不合时宜,显出他身体的僵硬。舜满腹乐意,偏不愿指出这点,他一双眼直挺挺地看穿了尽远,从皮囊到心灵,无声无息地渗入。
尽远俯身,身后绑好的长发因他的姿势问题,落下几缕在尽远洁白的衣襟前,一根根打理好的发丝在舜的眼前晃啊晃,恍惚间晃进了他的心间,像荡秋千,一荡荡回了他少时记忆力那个白净、单薄、稍有腼腆的孩子,在他身边站得笔直,倔强地望向北方的苍穹,东方的启明。
尽远轻轻地把眼镜放在舜的鼻梁上,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摆正镜框,他正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,眼睛不去看镜片后那双默默注视自己的眼,他告诉自己要冷静,运用平日冥想中锻炼出的无欲无求之淡然,慢慢放空脑中其他的念想,将是非杂念散去,暂且将自己当作吃斋念佛的僧人。
简单的事情本就简单,或者说“简单”与“复杂”本就是人们主观赋予世间万物的定义,若人没多余想法,没多余感受,这两种定义大概也不会出现。
但那就不是人了,人被神赋予了复杂的脉络,本就会比其他生物多出太多的“多余”。
简单的一个动作,却能扯两人不同的反应——这大概也是人不同于他物的“复杂”反应。在尽远看来,他成功稳住了自己的情绪;在舜看来,这一小动作便是挠了他的心,叫他想要抒发一些些、一点点被压抑多年、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欲望。
尽远收手,将要站直身子,一只手以压山之劲拽住他的手腕,将他身体的平衡打乱,他一个不注意险些跪倒在地。
而打乱他平衡的人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,舜借力搂住尽远的腰,以这种姿势停顿一秒,后他深深吸入一口气,头慢慢凑到他耳边,用气音渡话给他:“没事吧。”
“没......”尽远费力吐出一字,剩下的“事”没能吐出,若他还有回旋余地,他会严肃地提醒舜分寸二字,若他没有杂念,舜的这个动作无非是个意外,为了避免他的跌倒才抱住了他的腰部。他还未说半句话,猛然间心情变得惶恐——舜用上唇擦过他的侧脖,那动作轻似一片羽翼落在万里湖泊、蜻蜓点在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之上,这感受若隐若现,似真似假,根本无从得知肇事者是否是故意为之。话虽如此,但上唇掠过皮肤瞬间的感触就是一根针,准确无误地扎在了他的神经上,所有血液为之再度翻滚,而他的大脑正对这件事的定义做出谨慎、快速的判断。
“舜?”尽远试探地唤他,他还是不敢乱动,即使舜已经放开了他,回了沙发上认真看报。
舜闻言应了声,他抬起头,见尽远用手捂住自己的侧颈,眉头微蹙,于是这双桃花眼涌现出无辜,尽远未料到,舜不仅是个心领会神的人,还是伶牙俐齿的人:“刚刚不小心的,真不是故意的,我给你道个歉,对不起。”
这语气诚恳,尽远还是听得出来:“没事,我去看看茶有没有好。”
然后他放下手,迷迷糊糊地将此事抛之脑后,去里屋看茶。他转过身的刹那,心中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,当然注意不到那个与自己最为熟悉的人,拿起报纸,目光仍锁在他的背上,眸中荡漾着一往情深的深沉。
这“意外”是鸟穷则啄的试探,一朝引决堤,一发不可收拾。
尽远努力去回忆起更多。他又站在了门口,还是在高大挺拔的树下,一口磅礴的雾与稀疏的雨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,若是将二者结合,用心去品,他视线内的所有风景还真的像一张画,没有风雪洗礼他的身子,没有冰渣飞溅拍打在他的面前,大概这个国家总是过得这般令人安心,时间老人故意掐住了这里的秒表,他们过得这般缓慢——他们从不为资源着急,他们没有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走走停停、策马奔走的忙碌,他们被一片富饶的土地爱戴。他站在国家的心脏上,感受所有生命在此无时无刻的壮阔,这也是他们过得缓慢的原因,“生命”在这里并不是珍稀物种,富裕高大的植物成为“生命”最好的代言人,包括那珍贵的花,花是着了魔般疯狂扎根在厚实的土壤下,深入几尺,它们从来都是郁郁葱葱地生长、枯萎、再生长。
这里很好。尽远一直都这么认为,在这里的生活很好,泥土和雨露的气息钻入每个角落,将要唤醒冬眠一个季节的种子,将要唤醒冬眠了一个季节的生命,过不了多久,他就能看见那些新生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发,像是一场大爆炸,席卷整个东国。多么惹人喜爱,还有这些的人,友好、自信、谦卑、带着半分礼貌半分客气的笑意——他继承不少,活得温和,笑得儒雅。并不是说北国缺少温和的人,但这儒雅就是东国独有的风气,是一方土养出一方人,别处模仿不来。
他不止一次想过一直以“尽远·斯诺特”的身份生活,这样很好,安于现状是每个人都会去思考的一条路,而他,他的现状,放在每个皇亲国戚以外的人的眼中,可谓前途不可限量。更何况他,他想一直走下去,走在泥泞、富有生机的土地上,走在舜的身边。
而遥远的故国圣地,对他伸出手,时不时入梦提醒他,叫醒他,用尖锐的嗓音呼啸,像是一个得了些疯癫、但清醒、温柔的女人,抓住他的胳膊,摇晃他,又安抚他,让他活在半梦半醒的深渊里,莫忘家族责任的纠缠。大概他待在东楻,从小到大,点点滴滴,就是一块单薄的玻璃,总有一天,会被现实击个粉身碎骨,然后“尽远·斯诺特”就......不在了。
他们就完了,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尽远固执地想。之后他细细回忆,无可奈何地发觉自己的想法全然跌入了一个死循环,绕来绕去,他始终围绕一个点走——最终都会走到有关舜的想法上去。
不能这么想,他摇摇头,将复杂混乱的一切抛之脑后,放空大脑,让它重新成为一张白纸。他们不该这样脆弱可欺,现实大不能轻易击垮他们的过去,这么说来,这块被尽远单方面认为地单薄玻璃,材质应该一种上好的金刚石。
像舜方才说的“灵魂”,无论去掉哪一个名字,他还是一个完好无损、独一无二的“灵魂”。两个灵魂的依偎,可以被认为是一段感情诞生的基础。
“......这不合规矩。”尽远默默抬起头,闭上眼,小声地自言自语,算是打击自己一句,不过力量微不足道,这个念想没有被他当场扼杀。
有关灵魂的说法,不久前他当着舜的面,亲自点燃其一角,结束了此类话题的深层讨论,索性火势不大,留了一层灰,如今再被他轻轻一吹,得死灰复燃的气势,成春风吹又生的典范。
在暗处小人的眼中,尽远·斯诺特曾对舜·欧德文隐瞒真相、欺骗皇子的信任、获得皇室的秘密,是个彻头彻尾的间谍。没有关系,尽远轻描淡写出心中的不在乎,毕竟他始终都是站在那个人的身边。他开始想象自己如尘埃融入这场雨,灵魂出窍后周围皆是茫然,随后毫不留情地落在地上,数不清的雨压在身上,完美演绎一场灵魂负重前行,这一滴雨是他的杂想,另一滴雨是他的回忆,叠加时增添更多的重量,压在他落在大地面一抹小小灵魂的身上,每个人的灵魂都会落在大地面,不论人生前是风华绝代,还是碌碌无为,逃不过黄土里躺。
如是,他心中的坦荡与满足多了再一点。
“你在笑什么?”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,手中的文件不见了踪影,这说明他们该回去了,回该去的地方。
“没什么。”尽远心中是诧异的,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有露出笑。
“这雨来得真及时。”舜每年初春都会感慨一声,再是农业插秧播种的结果如何,雨下得不多不少,富足有余,种子与苗能吸取足够的水分。他们仅仅靠想象,便能感同身受田中一片生机盎然。
尽远撑开了伞,伞面挡住了绵绵细雨,沙沙声与别处的噼里啪啦混为一谈,重低音与浅声吟唱并非人为创作,自然是第一个发明这种搭配的创作者。舜的话没了下文,尽远也不会接话,他们悠闲地走在一处小天地,享受片刻的宁静,尽远在等候之余想得太多,大脑只想好好放松,他在欣赏一曲自然的馈赠。
“来,伞给我拿。”舜忽然握了他抓在伞把上的手,突如其来的手心温度顺着他手背上密密麻麻、微不可数的血管升华至他的心脏,他的迟钝再度现身,促使鬼迷心窍地点头,一言不发,两眼视线仍在风景中。
伞面被保持在原先的高度,他们接着往前走。
“你最近老是走神。”舜开门见山地说,他这句话总算勾回尽远瞥在外面的注意,“还不太敢正视我。”
“是我长得犯了你的忌讳,还是害怕我?”
话太过直接,尽远垂眸忙道没有,匆匆中他的视线和舜的眼神擦肩而过,谁都没看见彼此的心思——是一个逃避一个追逐。
“那就抬起头,看着我。”
尽远心中唉声,马上抬了头,途中他仔细并快速地思忖,感慨自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,何必如此待人,然后他多了底气。
“尽远,你是不是在怕我?”伞停在了一个点上,舜轻轻地问,轻轻地说,“怕我靠你太近。”
没有。他以同样语气轻回,当下还没有任何出乎他意料外的问话。
他等这一场问话,等了有一阵子。不是他刻意安排,他明白自己躲躲闪闪了舜有一阵子,以舜的性子,总会找他亲自询问原因。舜做人是坦诚相待一颗真心,尽远对他是知根知底定不负意。舜要刨根问底,他定知无不言。
“那好,我问你,之前你为什么收回了你的手?”
“舜,那样做,失了分寸。”他答得冠冕堂皇,不失道理,舜听他此言,深吸了口气,目光凶狠了一刻,没能从他面上看出一个窟窿,尽远的眼中坚定如初,如一块磐石,他动摇不了,抓不到把柄和虚心。几秒后,舜收回了眼神,哼了一气。
尽远则在暗自松气,他这个回答算是万能,从小到大不知进过舜耳根多少遭,每次都是出言委婉地要他端住气,勿过了界,忘了身份。以至于舜听见这话,会不甘心地收敛心思。
舜每次听尽远用这话堵自己,就会下意识收敛了自己心里重重层层的想法。如今他心中有密密麻麻的藤蔓,背阳生长,近来生长愈发快,不停不休地欲要破开一个口,向外人展示它的蓬勃,临界而来的一场雨正应了他心中所需,因为他们能共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中。
昨日,弥幽特意提醒过他二人有雨将至,这不是她做梦梦见的,是云轩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预测天气,结论可能是他夜观星象得出,总之他信誓旦旦地说明日定会下雨,而后弥幽一字不差地全告诉了他们。
会下雨。尽远和自己分开前还提醒了一句。他大概真的怕自己会忘记,他大概也清楚近来自己忙碌的东西不少,舜庆幸他还在时时刻刻地关心自己,不是以躲闪的态度避开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事。不久前,他在书屋玩得一把眼神戏太过突然,尽远会被自己吓到,会开始避嫌,种种举动,他都能理解。
他望着尽远手中的黑伞,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走到别处,将擒在手中的伞,默默搁置于书屋的角落。
分开时,他特意走快几步,尽远落在他身后,那人不慌不忙,还是不慌不忙地行于人群。快要下雨的缘故,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,他们隔着几个人,舜还在暗暗瞥身后的人,一声雷好似一声哨音,给尽远提了醒,那本不慌不忙的人忽然加快脚步,欲要在摩肩接踵中跟上自己,他的目光扫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上,终是紧张地唤道:“舜。”
但他不领情,故意加快了脚步,在尽远唤出第二声时,走得更疾,以至于他们成功的分散在了茫茫众生间。
与此同时他心中窃喜,因为他断定那人一定会来给自己送伞,是百分之百的可能,不容置喙。
他们该好好聊聊,是脱去皮囊,脱去繁琐旧规,是站在空荡中,毫无顾忌地交流。时机会到来,舜来回折腾,在明枪暗箭中用小动作勾出自己与对方若隐若现的暧昧。说句实话,他挺享受这个名为试探的过程,正如在书屋任其慌忙离开——老天,这可减不了他想要说出的固执。
更何况,尽远用熟悉的招式堵他的话。
“此言差矣。”他们还未走几步,舜倏然唱出一不着前后的调,打得尽远险些乱了脚,“没人看到,怎么失了分寸?”
“你怎么......会这么问?”尽远觉得他奇怪得很,可他也没了后话,一个不容反驳的揣测渐渐清晰,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,踩在地上的积水中,舜未经允许伸手捞住他,以免他后背被雨水打湿,同时那把伞倾斜下塌一店,恰好从后方遮住了他们的侧脸。
一时朝夕相处的默契都短暂地成了过往云烟,尽远是定在了原地,而舜,他剑走偏锋、棋胜一招,抢得先机,抢在眼前人所有心思生出枝丫,开到自己的心房前,给了一剂生长素。
那是他灵魂无法承受的药剂,是致命而危险的。他的七魂六魄入了雨,染了尘,静了心,总算是安分,谁知被人以一个简单的动作打成了碎片,纷纷扬扬地出窍了。
出窍快,入窍便得了外界的雨气,惹得他鼻尖有些莫名的酸:“你......”
尽远是说不出完整的质问了,他快速捂住刚被舜以唇触及的额头,动作防备,唯恐这人再来一回。但舜皱着眉,吐出一个麻烦的词,不知是什么惹他嫌弃,他直起身,伞顺其动作重新归位,不再遮着他们的侧脸。
他萌生出仓皇离开的想法,即使外面雨下得够密。
“别怕。”尽远另一只手的手腕被舜拉住,被他温柔地牵起,那犯错的人低下他的头,凑近了尽远的耳边。而接下来的话,每句都被他赋予至关重要的含义,被他郑重地拿起,递给一颗对自己毫无芥蒂的心,许一场余生愿得一人心的未来。
“想想我之前对你讲得有关灵魂的说辞,我绝非儿戏,是要真心予你,你应不应?”
“不管你是尽远·斯诺特,还是雷格因·奥莱西茵。”
“孤向天地起誓。”
几滴雨临他们的眉眼而下,还有几滴落在了发间、湿了肩头。雨下大了,伞遮不住全部的水。舜刚说出的话,老天爷听进了全部,故而加大了雨量,稀里哗啦地倾盆而下,起一场淋漓尽致的水雾,他们的身影在雨和雾中淡淡隐去,远远望去是黑墨白水二人立,一切像极了一幅画。
尽远是有些颤抖,虽然这份“抖”只有一些些摆动的弧度,只是发现在他身上一点点察觉不到的变化。满天飞雨洒满他头上的伞面,敲打着伞骨,同他的心跳运动。他灵魂承着雨,不受控制地渡到了一方彼岸,岸上人朝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,一双浸载千年墨的瞳深沉地望他,透过一副皮囊,直直望在皮囊内的魂魄上,犹如一场戏剧繁华落幕;可以说,早在他们怀揣一份见不得人、心照不宣的念头时,这场戏剧就悄无声息地开了头。
而心思是匹难以收缰的野马,两匹野马被时间利用,时间利用它们成功导演了一场众望所归的结局。
仅此一次,尽远没法完美收舜的场。他站立了很久,久到雨势周而复始地变小变大、伞柄不仅一次流下来势汹汹的水珠、舜撑伞那只手的衣袖湿了大半,他才笨拙地放下手,扑闪着自己历历可数的睫毛,冲眼前的人,会心一笑。
他们亲身渡过了一场雨,途中灵魂脱离苦海,马放南山,待云消雾散后,抵达同一个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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